第三百八十四章 穷理 (第2/2页)
“表面意思是孔子说他只看到了颜回的进步,从来没看到颜回的停止但若是结合《有命论》里‘穷理尽性知天命’的解法争议,那就成了圣人的天理和天命,到底是学而知者,还是生而知者?”
如果以后世人的视角来看,这算个什么问题?
直接回答,这世界上就没有圣人,孔夫子也是学习来的,不就完事了?
但把这个问题放在明初,放在理学,放在诏狱里的此时此刻来看,这就是个很重要的问题。
颜回是不是圣人?
是,封为复圣,陪祭于孔庙,谁敢说他不是圣人?
那么二程的解题法,就被姜星火找到了一个巨大的漏洞。
也就是说,如果穷理尽性知天命是一体的,那么为什么圣人颜回,按理说已经应该知天命,已经尽性的圣人,在孔子嘴里,还在进步,还没有停止?
没有停止,就意味着没有到“穷理”的极限。
而圣人,在如今的定义里,一定是通晓天命,已经是尽全人性的。
这就出现了巨大的、不可解释的矛盾。
穷理≠尽性=知天命
——二程的解题法,被姜星火证伪了!
这也是程朱理学缝合过多的弊端之一,缝合的东西终究是缝合的,智者千虑必有一失,当遇到《论语》明确的、不可和稀泥的原句的时候,就解释不通了。
其实大家都知道,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,甚至可以说是心知肚明。
孔子不是圣人颜回不是圣人,世界上没有圣人,没有生而知之者,道理不可能穷尽,人性不可能尽全,天命不可能知晓。
孔希路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同时“穷理、尽性、知天命”,三个项目同时达到100%状态的圣人吗?
未必不知道只是不愿意,也不能承认而已。
因为孔希路要是这么回答,那他就彻底输了,不仅仅是输了辩经,而是输了他所拥有的一切.身份、地位、名望、荣耀。
孔希路他的身份,是圣人之后,这是他一辈子抹不掉也不可能抹的标签,是他的立身之本,可如果圣人从理论上不存在,他是个什么东西?
孔希路学的,是程朱理学,如果他这么回答,那么就在亲口承认程朱理学里面地基级别的《有命论》,是错的。
《有命论》如果错了,会引发什么后果?
为了“穷理”而进行的“格物致知”,也就是《格物论》,也从根子上错了。
《格物论》错了,那么程朱理学的《理气论》,以及重要的“理一分殊”定律,也一并要被动摇。
基础不牢,地动山摇,莫过于此。
眼见着整座理学大厦都有动摇的风险,汗水从孔希路的额头大滴大滴的滑下,模糊了他的眼睛,迷蒙了他的心神,让他的呼吸都沉重起来。
“怎么,哑巴了?”
姜星火挑了挑眉,笑吟吟道:“莫不是你觉得颜回不是圣人?那么你告诉我,谁是圣人?圣人又是什么呢?”
孔希路一个圣人之后,当然没有把颜回开除圣籍的能力。
虽然将颜回开除圣籍就可以从根本上堵上这个窟窿。
但这件事,普天之下只有朱棣能做到。
可是朱棣要是真动手,那就不只是从圣籍上开除一个颜回的问题了。
黄信和李至刚都饶有兴致地看着孔希路怎么反驳。
反正这个问题他们不会解,但这不妨碍他们看孔希路的热闹。
事实上,在他们看来,被姜星火逼到这份上,孔希路怕是要走投无路了。
若是姜星火这招绝杀,真的赢了孔希路投子认负,那传扬出去,怕是马上就要天下哗然!
而且,孔希路要是想不出来办法,事情就真的大条了。
姜星火本来就用“矛盾解太极”、“知行夹持,循环无端,以致良知”连着撬开了《工夫论》和《理气论》这两块砖的一部分,眼下要是把《有命论》也给挖塌了,那程朱理学这座构建了数百年的大厦,就真的有了崩坍的危险。
这也就意味着,姜星火的新学,就要在理学的废墟中建立起来了。
孔希路是名满天下的理学宗师,这时候输了,那理学就真的出现一个红色的【危】了。
孔希路的大脑高速运转着,他很清楚,姜星火找了这么久,只找到了这一处破绽。
如果这次没能成功,姜星火将很难再找到第二处破绽,毕竟理学建立了数百年,该打的补丁基本都打了,即便还有漏洞,像这种直接能造成致命伤害的也绝对是极微概率事件。
但这次不同于以往的辩经。
因为孔希路不仅仅代表自己,还代表了整个理学!
而眼下朝廷的一部分权柄,是掌握在姜星火手里的。
理学家,太清楚要怎么与朝廷相处了。
孔希路相信,姜星火的变法触犯了大多数士绅的利益,必然会走向失败。
但走向失败也是有一个过程的,在这个拉锯的过程里,如果他孔希路犯了不可弥补的错误,那么他将成为理学的罪人。
孔希路当然不允许无敌了一辈子的自己,在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历史性时刻身败名裂。
孔希路的思考方式与别人截然不同,眼见着漏洞没法直接原地弥合,他也不再纠结了,直接去再建一堵墙,把漏洞给从外面堵上。
孔希路深吸一口气,咬牙道:“孟子云:万物皆备于我矣,反身而诚,乐莫大焉.《诗》曰:天生杰民,有物有则,物之穷理固然无穷,然而反身而诚便已近似穷理,圣人亦是如此!”
嗯,跟“敬”一样,“诚”也是宋儒们断章取义的结果。
本来没那么重要的词语,宋儒把它发挥到了极致,叫“一字记之曰‘诚’”,也就是说人这一生当中,差别就在于诚和不诚,然后又说“百术不如一诚”,也就是一个人在任何一件事上能够做到诚,能够诚心诚意地把一件事做到极致,这都是接近于悟道的方向,所以“万物皆备于我矣,反身而诚,乐莫大焉”,当你能够用这种诚心诚意的心态去做任何事情,没有比这更快乐的事,通过‘诚’,你就已经接近于‘道’了。
孔希路的观点就是,事物的想要做到穷理是非常困难的,但是只要心‘诚’,那么就接近于悟道,也就是万物皆备于我矣。
换言之,颜回非常努力地学习,从来没有停止,他足够‘诚’,所以在‘穷理’上面,他虽然没有穷尽所有的道理,但已经做到了接近于‘道’。
如此一来,二程等式经过孔希路的修改再次成立。
穷理≈尽性=知天命
虽然是“≈”,虽然不够完美,但也算是勉强圆了过去,而非有根本差异的“≠”。
眼见着姜星火的凌厉攻势被孔希路转眼拆招破解。
莫说是纪纲,李至刚都有些目瞪口呆。
还能这么玩?
“以诚来解颜回近乎道,圣人位格不破.孔希路辩经能于天下无敌数十年,果然是有真本事、大能耐的,就是不知道姜星火该怎么应对了。”
黄信也是暗暗想道。
孔希路扳回一城,自然不可能再被动挨打,而是顺着这条刚刚捋出来的思路主动出击。
“凡形色之具于吾身,无非物也,而各有则焉。目之于色,耳之于声,口鼻之于臭味,接乎外物而不得遁焉者,其必有以也。知其体物而不可遗,则天下之理得矣。”
孔希路这里的“知其体物而不可遗,则天下之理得矣”,典故出自《中庸》。
原文是,子曰:鬼神之为德,其盛矣乎。视之而弗见;听之而弗闻;体物而不可遗。使天下之人,齐明盛服,以承祭祀。洋洋乎,如在其上,如在其左右。诗曰:神之格思,不可度思,矧可射思?夫微之显,诚之不可揜,如此夫。
当然了,按照理学大师们一贯缝合怪的风格,借用的典故,只是借个皮,孔希路的意思是说,人穷理,依靠的是各种感官所提供的的反馈,只要知道“体物”,那么天下的道理就都能明白了。
换个说法,孔希路是在用另一个例子,来印证他刚才给颜回打补丁的“反身而诚”,或者说“反身穷理”。
孔希路很快祭出了他的杀招:“《二程集》有言,问:格物是外物,是性分中物?答曰:不拘。凡眼前无非是物,物物皆有理。如火之所以热,水之所以寒,至于君臣父子间皆是理.万事万物皆可反身穷理,你所谓的‘先穷理,再尽性,后知天命’,岂不是荒谬至极?”
按照朱熹从二程那里获得的理解,也就是朱熹写信的原话就是“然反身而诚,乃物格知至以后之事,言其穷理之至,无所不尽。故凡天下之理,反求诸身,皆有以见其如目视、耳听、手持、足行之事,毕具于此”。
也就是说,“反身而诚”是格物致知之后之事,因为这个时候穷理已经无所不尽,或者还是从《中庸》的根子上来挖,明善是格物致知之事,而诚身则为诚意正心之功。
姜星火并未说话。
他只是觉得,孔希路千不该万不该,都不该习惯性地继续借题发挥。
如果他重新回到《知命论》,或者捡起刚才的《志气说》,姜星火恐怕今日都会无功而返,因为理学经过了数百年的发展,别说致命漏洞,就是能抓到的普通漏洞都不算特别多了。
只要在既有的轨道上继续辩经下去,孔希路能得到最差的结果也是平手。
可你偏偏要扯什么“体物”,那姜星火就不可能惯着你了。
或者说,在近代科学尚未兴起,与之对应的近代哲学没有发展的时候,中古时代的哲学对于物质的观测和定义,是极不准确的。
这里不是在贬低中哲或者东方哲学,而是在永乐元年这个时代,别说东方哲学还是西方哲学,对于物质的概念,都是不准确的,甚至于,西方这时候搞的那套更不靠谱,是随着科技进步才逐渐发生了转变,而姜星火同样确信,如果工业变革和科技进步出现在东方,那么东方哲学在物质的概念和定义上,一样会出现进步。
这不是在叠甲,而是实事求是地说,哲学作为思维层面的东西,是一定会随着物质层面的技术发展而随之产生发展的,而且在他的前世,明末的思想活跃程度,并不比西方的启蒙时期要差,没道理技术和相应的社会发展能跟得上,东方哲学产生不了相应的概念。
譬如辩证形而上学里,有一个物质重要区分的哲学证明,也就是物体三种性的质(没打错),而且这是一个对近代哲学有着深远意义的论题。
因为物体三种性的质,直接从哲学概念上阐述了事物的本体论、实体论和存在论中所表现出来的不同性质。
“你说的很好,知其体物而不可遗,则天下之理得矣。”
出乎众人的意料,姜星火竟然坦率地承认了孔希路的方法论不错。
李至刚眉头一皱,这不是姜星火的风格。
显然,这里面是有些说法的,至于是什么说法,李至刚暂时还猜不出来,不过应该马上就能见分晓了。
“我们也不用辩论其他事物了,就用最简单的举例,譬如伊川以柱子举例、晦庵以科举一般,你我今日诏狱辩经,便以这桃子举例吧,或许还能成为一段故事。”
然而,接下来姜星火掂量了一下自己手里剩下的半颗硬桃子,复又问道。
“那么请问,我手里的这颗桃子,又该如何‘体物’而‘得理’呢?”
看着沉思中的孔希路,姜星火笑了笑。
显然,孔希路还不明白他的问题,到底开启了怎样的一扇门。
这扇门的背后,是足以在这个世界现有的哲学框架下,另辟蹊径,为新生的幼小“科学”圈下一片广阔土壤的不可知之知识。
(本章完)